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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文中提到的数据都在末尾，全部来源于地方、冰糖的年鉴或公报。因为2022年年鉴还未发布，所以只体现到2020年为止的数据。由于防疫和供应链审查的原因，未知的2021年数据一定更难看）在上面提到的这场西进运动中，工业园区是招揽移民的必备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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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账贴，一师的工业、国企、财政与西门庆经济
文中提到的数据都在末尾，全部来源于地方、冰糖的年鉴或公报。因为2022年年鉴还未发布，所以只体现到2020年为止的数据。由于防疫和供应链审查的原因，未知的2021年数据一定更难看）

在上面提到的这场西进运动中，工业园区是招揽移民的必备配置。

因为帝国的现实是城市产业对农民的吸引力远远大于新土地，几十年的临界压榨已经确保了农民们能够牢牢记住这一点。在老家的时候，这些农民也是尽可能追求去大城市谋生、在县城或者至少镇上定居的。他们最普遍的生存模式通常是将土地廉价承包给他人、或留给家里的老人耕种、或在大部分生产周期内雇人耕种，自己只在农忙时回来以节省一笔人工费用；余下的时间进城靠工业或服务业岗位赚钱。任何一个有农村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笔打工收入才是真正的稳定收入，土地的收入反而是不稳定的 — — 因为种地的成本很高利润很低，收购价格的波动却非常大，一个农村家庭不靠打工收入是没法承受市场行情冲击的。农民们并不相信这个状况会因为耕种面积从10亩变成40亩就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因此兵团在西北贫困地区的宣讲中，都会强调保证农民们有“流转土地、进厂或其他形式的打工机会”。

对于兵团的执政者来说，单纯增加农民和耕地的数量在财政上是个赔本买卖，因为兵团最主要的农产品 — — 棉花的种植是完全建立于财政补贴之上的。不考虑任何其他种植环节的补贴和贷款，一师仅棉花目标价格补贴一项支出通常就能超过当年的财政收入总额；如果不把棉花变成工业产业，让工业企业提供足够的税收，那南部兵团将永远是个连自己的农民都养不起的破产庄园。更重要的是，土地是有上限的，仅靠土地难以支撑兵团野心极大的人口增长目标。尤其是像在阿拉尔这样没有土地可分的中心城市、或者草湖这样的工业团镇，提供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工业岗位是支撑人口目标的唯一办法。

那么这几年南疆的兵团工业的表现如何，未来的潜力如何，是否能够对财政起到支撑效果？这就是我们现在以第一师（阿拉尔市）为例要说的问题。之所以拿一师来举例，因为一师已经是兵团在南疆连队最多、人口最多、产业最成熟、资源禀赋和财政状况最好的师了，工业总产值和各种经济指标仅次于第八师（也就是作为兵团HQ的石河子）。一师拥有三个国家级园区，经济总量占了南疆四个师的一半。一师做不成的事其他师市更做不成。

那么一师做得成吗？这不需要我来做评价，对比下一师自己预期中的2020年和现实中的2020年。2016年的时候一师领导们一定觉得未来非常可期，不就是拿吴粤的钱粮和甘陕的苦力（以及本地的不可说劳动力）壮大我们自己吗？这有什么难的呢？于是订出了一个卫星上天的十三五规划：

“十三五期间，第一师阿拉尔市将……依托棉花资源和向西开放优势，重点发展纺纱、织布、印染等上游产业，加强与中纺集团的合作发展下游纺织成品产业……形成“棉-纱-布-衣”完整的产业体系。到2020年，实现…机织坯布1.9亿米，针织坯布9.0万吨，粘胶纤维30万吨，机织面料染整2亿米，针织面料和巾被染整11万吨，服装8000万件，总产值268亿元，实现一师阿拉尔市吨棉花资源100%就地转化升值。“

然而2020年的现实是：一师产布0.9亿米（计划中为1.9亿米+9万吨针织布），化纤19.6万吨（计划中为30万吨），服装33万件（计划中为8000万件），总产值80.39亿（纺织50.81+服装13.49+化纤制造16.09），连规划中268亿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 — 2020年一师全部制造业的总产值也就只有152.43亿。至于产业链的完整程度，2020年一师有16家规上纺企，其中只有1家家纺和1家服饰，12家都是产业链最上游的棉纺织和印染。33万件服装消化掉的布和化纤显然微不足道。这里做的依然是附加值最低还要被美国人嫌弃的黑活。阿拉尔政府喊出的口号是“打造世界纺织服装之都”，然而这显然不可能了：离开了欧美的市场，世界上没人能消耗掉你“8000万件服装”的宏伟规划。这种整体的失败拆分到每一年、每一项指标，就是2017年之后一师基本一路走低的各项工业和投资数据 — — 利润空间迅速收窄，利润率跳水；外来投资暴跌，民营资本去杠杆跑路，国有资本加杠杆接盘，推动总资产负债率一路走高；工业生产规模和从业人员数量逐年萎缩。国资比例的增加使地区企业的总效益进一步降低。虽然现在听起来是马后炮，但老实说，这就是一个地区只有西门庆企业能发财的必然结果。

回到2016年，为何一师敢于放出如此之高的卫星？因为在十二五期间一师的工业扩张确实顺风顺水：2010年开启所谓新一轮对口援疆，阿拉尔被设计为承载东南沿海纺织产业转移的基地，与浙江台州对口，洁丽雅等一批企业来此设厂。靠着丰厚的政策优惠，那几年间一师吸引了大量纺企设厂：一师的规模以上工业企业数量从2011年时的51个暴增到了2016年的168个，其中私企从15个暴增到93个；工业总产值从2011年的6.9亿上升到了2016年的21.7亿，利润率等效益指标也处在健康水平 — — 未来看起来非常可期。但是从今天来看，2011到2017年间的上升曲线只是一场不可持续的官商游戏。浙江的企业家们明白这一点，一师的官员们未必不明白这一点。兵团这场主打棉纺织的工业跃进有严重的结构性问题，结果就是这种上升势头在2017年后无法维持了，2020年的一师工业已经崩塌回了2015年前的水平。

问题要从新疆棉纺织业的背景说起。相比进口棉花尤其是美澳棉花，新疆棉花从来就是产量低、成本高、价格高却也没有质量优势的，所谓“中国棉花看新疆，新疆棉花看兵团”、“新疆有最好的长绒棉”，无非是些借势收粉红税的无良宣传罢了。事实上兵团的棉花差到什么程度？2020年兵团棉花四项最重要指标（颜色级、长度、长度整齐度、断裂比强度）都要低于自治区和全国水平，以至于兵团在2021年初下发了《兵团棉花质量提升行动工作方案》，预期是“主要质量指标在十四五末（2025年）接近或达到美、澳棉水平” — — 未来能不能赶美超澳另说，当下的差距可想而知。新疆棉花一般就是双28的水平，而品质相同或稍好的进口棉花，加上海运、港杂、1%关税的成本，在大部分时候依然比国产棉花价格更低，所以企业当然更愿意用进口棉花。即使在出现内外棉严重价格倒挂（即进口棉价格高于国产棉）的情况下，那些承接高端订单的企业也一样会使用美国皮马棉，因为新疆的长绒棉无法达到订单的品质要求；2020年后出口企业还要面对日益严格的供应链审查。而且国产棉花的价格已经是财政重度补贴的后果了，一旦失去补贴，产量和价格会更难看。

路易达孚的中国区董事长陈涛在2016年的中国纺织峰会上做了一个很直白的讲话，他说：

“现在内地很多企业去新疆投资，问题是这么多补贴是否可以长期兑现？所以很多人的打算是快去快回。第二，新疆的棉花至今为止，还有4000–5000元/吨的补贴，这是三年计划，今年是最后一年。如果明年不给补贴，怎么办？明年棉花的成本就要到18000元/吨了。第三，目前，国内棉花的缺口很大部分要靠进口，进口棉花去新疆，运费成本又增加了500多元。……看内地的企业，他们面对着新疆2000–3000元/吨的补贴。此外，棉花也在新疆，而且内地配额有限，所以，不去新疆有问题，去新疆也有很多担忧。因此，很多企业开始走出国门，天虹就是最好的例子。天虹是最早去越南的企业，也是中国棉花使用量最大的企业。越南不生产棉花，为什么具有竞争性？因为越南没有配额限制和关税限制，而且能自由地把纱运到中国。

未来看，我认为国内的棉纺织行业如果没有绝技，生存会比较困难。我们的棉花比例在大幅度下跌，因为按照各种数据显示，我们的棉花价格比国际棉价高太多，这没有办法改变……在保护价推出之前，我们可以看到（新疆）棉花的种植面积大幅度下降，如果政府政策接下来不是很给力的话，棉花的产量令人担忧。但是如果给农民补贴，需要不少的钱，一吨棉花有4000元，一年有几百万吨棉花，这个数字很大。“

这个话把棉纺企业的抉择讲的很清楚了，简单解释一下：

一，新疆棉花在有目标价格补贴的情况下都长期比进口棉花贵，如果没有巨额的政府补贴，企业不会采购新疆棉花，棉农当然也不会种。所以他很担心如果这个补贴没有了怎么办。现实就是这个问题无解，所以2016年18600元每吨的皮棉目标价格补贴完全不变的持续到了现在2022年。2020年一师棉花目标价格补贴花了10.37亿，但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只有10.91亿（税收7.34亿+非税3.57亿，这已经是靠“大力清收历年应缴未缴“实现的历史最高收入了）；一旦上级财政吃紧，补贴取消，连棉花的生产都维持不下去。

二，为什么中国纺企要用新疆棉花的另一个原因，“配额有限“，行政手段强制你非用不可。沿海的纺企当然想100%用物美价廉的进口棉花，但是不行，国家不允许，进口配额有限而且不一定抢得到，所以大部分纺企至少得用一部分国产、主要也就是新疆产的棉花。

三，纺企去新疆建厂运费是项巨大的成本，因为进口棉花的港口、出口服装的港口、国内的主力消费市场都在东南，五千公里的距离。你新疆的人力成本也不见得低很多，产业链的完整程度更是跟东南没法比。如同陈董作为买办阶级正确指出的那样，纺企面前是有条阳关大道的：润一星越南，在那没人强制你用高价新疆棉花，人力成本还比中国更低。

四，一星越南就摆在眼前，要不是有补贴，谁会到你田里去呢？纺企很清楚新疆设厂的利润空间有多低，去赚的就是各种优惠政策的补贴钱。在他讲话的2016年，这些补贴仅在自治区层面上、仅针对纺企就至少包括：贷款财政贴息、进出疆运费补贴、疆产棉与进口棉价格差补贴、电价补贴、社保补贴、员工培训优惠、增值税优惠、上市绿色通道、信贷风险兜底等等；另外还有那些普适的补贴，如生产性企业五年内免征企业所得税等（新政发〔2000〕64号）。企业的担忧是，每吨棉花给棉农补贴4k给企业补贴3k，才能勉强维持我一点利润空间，然而我加工一吨棉花能给你交几个税？你一个财政能力这么弱的地方，这些补贴能维持多久？这是非常不市场不自然不可持续的，要是哪天没补贴了，那我当然就“快去快回”拜拜润一星越南了。对自治区政府来讲这个局面无解，因此这些补贴至少都持续到了2019年之后。

所以自治区包括兵团招商内地纺企的基本思路就是这样的（这个逻辑推广到其他劳动密集型产业也适用）：一切困难用钱解决，用财政填出企业的利润空间。而财政在一定程度上是无所谓的，因为无论是在自治区的级别上还是在那些南疆县市的级别上财政都是严重亏空的，自给程度本来就是全国最差一档，多花一点少花一点真没区别，反正上级财政会给我买单的。上述的纺企优惠政策在2014年开始扎堆出现（新政发[2014]50号、新财预[2014]116号、新财建[2014]430、431、432、433、434、587号、新财建[2015]17号、经信电力[2014]495号、新发改能价[2014]1346、2340号），很快到了2017年之后就迎来了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 — — 本地人的全民大下厂和兵团的师团大扩张。这意味着本地劳动力的充足程度、廉价程度和稳定性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时地方上对企业的需求也变的极高。到了2020–2021年，事情做得太过分导致太上皇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跟你苟且了，欧美开始对田进行供应链审查，之后是美国越来越严苛的立法；同时内需也在相对萎缩。当然这只不过是加速了供应链转移的进度而已，因为不管有没有制裁，长期来看，一个纺企最有利可图的路径都是润一星越南 — — 除非他选择做靠官府赚钱的西门庆企业。这就是大的背景。

一师的情况是典中典，它作为一个年轻的拓殖点人造城市，对企业的补贴力度、财政的畸形程度远远超过自治区内那些有着正常经济秩序的地方。最基本的，企业经营要交多少税的问题。比如说，一个规模以上工业企业，每有100块营业收入，要产生多少“税金及附加”呢？在一师工业最鼎盛的2016年，这个数字在全疆是5块钱，在乌鲁木齐是5块5，但在兵团师市里是4毛，一师更是低到3毛4 — — 对于那些利润本来就只有几个点的劳动密集型低端制造业来说，光是这样的税收减免就足以创造盈利空间了。民营企业得到的优惠更大，2016年在阿拉尔市，国企的这一数字是0.9元，非国企则是0.21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与增值税和企业所得税不同，“税金及附加”这个类别下的税种大部分与利润不挂钩，这种差距纯粹是惠出来的。阿拉尔这种巨大的优惠力度其实非常非常不合理 — — 兵团师市是主体族的殖民据点，是边疆开发中的嫡系力量，是被政策和投资所偏爱的宠儿，有高比例的住赫鲁晓夫楼的福利人口，它不是一个贫困地区；以人均GDP衡量富裕程度，阿拉尔市在8万元以上，但获得的税收优惠力度却远超那些最贫困的、人均GDP只有1、2万元的本地贫困县。“每100元营业收入产生的税金及附加”这个指标，2020年在全疆最穷的地级市阿图什市是1.32元，在最穷的县，策勒县和洛浦县分别是0.68和0.70元，都远高于一师的0.34元。这公平合理吗？

税费优惠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因为税收标准通常并不是一师这样的县市级政策制定者能够掌控的。一师产生如此之低的税费比例来自于国家、自治区、兵团政策的层层叠加，比如说阿拉尔工业区是国家级园区因此享受“两免三减半”、纺织产业作为自治区重点产业享受土地使用费优惠等等。本地政策制定者能够掌控的是提供廉价甚至免费的基础设施以及现金补贴。例如，按照最新版的《第一师阿拉尔市招商引资优惠政策》，政府将为工业企业免费完成红线外“七通一平”等等；一次性固定资产投资 2000 万元以上，按照所用土地向财政实际贡献额的70%给予奖励（2亿元以上为90%），也就是收上来的那点税还要被返还回去。那这个钱哪来呢？师市财政专项预算。然而师市财政是完全不能自给的，最终当然就是上级财政，也就是吴粤钱粮来埋单了。

这样的财政局面导致了兵团师市畸低的财政自给率。兵团财政的吸血程度远远超过自治区平均水平。尽管新疆财政中需要负担远超全国的公共安全支出，但这种单一因素并不至于造成特别畸形的财政局面。2020年乌鲁木齐市的财政自给率为73.1%，和成都郑州大连昆明等在同一档，是非常正常的省会/二三线城市水平。2021年全自治区的财政自给率为30%，虽说是全国最末梯队吧，但也是西部和东北省份的正常水平，比甘肃和黑龙江还要高不少。但是，兵团师市作为人均GDP八万元左右的非贫困地区，财政自给率却只有个位数：一师在8%上下，二师在5%以下，三师在3%以下；这是全国最贫困的县里都很难出现的水平。跟南疆的其他城市对比，阿克苏财政自给率高达60%，库车有34%，和田和喀什也在18%左右浮动 — — 这些城市的人均GDP都远远低于兵团师市。财政自给率的计算公式中只包括一般公共预算收支，所以这个数字还没有覆盖基金性收支的巨大亏空。还是那句话，这样财政局面背后必然是严重的结构性问题，不能赖在任何一个单一因素上，比如说老旗人太多或者维吻花钱太多什么的。一师2019年光是本级财政补贴基本养老基金就花了20.75亿，确实远超它12.18亿的收入了，但问题是它支出153.94亿，就算所有老旗人一夜死光又怎样呢？一旦失去上级输血，没有任何办法能够使得兵团财政免于迅速破产。

所以对于兵团来说，财政自给就是一个地平线上的目标：你能够看到它 — — 因为按照它所模仿的东南沿海地区的路径，制造业企业最终会创造大量的税收和工作岗位，工作岗位带来的劳动力又会支撑起服务业和土地财政；但这个远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因为这里没有沿海的自发经济秩序，却有太多的劣势：尴尬的地理位置、国际制裁、政府主导的发展模式、降不下来的原料价格和一堆衰朽的国有企业。财政和产业之间的天平无法达到平衡，如果不牺牲财政给企业创造利润，那么企业就会跑到越南去。这几乎是个悖论。宣传中所设计的远景唯一的价值就是骗取上级财政继续输血 — — 而这种宣传失败到连最边缘、最不明所以的炮灰群体都骗不到，比如那些在朋友圈宣称要支持新疆棉花抵制HnM的群体，你让他们来南疆，他们是万万不会来的，就算是来吃你的财政供养也会先上知乎问一下“等我服务期满了能不能调回内地啊“。资本更是江水冷暖鸭先知，对未来有自己的一套预期。换句话说，兵团做不到把资本绑定在自己拓殖远景的战车上，因为资本不会因为你开始疯狂暴兵开分矿就配合你，资本只会因为你创造了利润空间而配合你。只有国企才需要考虑硬着头皮为你的拓殖农创造岗位的事，然而国企最终往往都会成为地方财政的沉重负担。

近几年在一师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资本随着利润率的波动迅速的进场离场。2015–2017年间一师的规模以上工业企业能达到10%左右的总资产贡献率；这个比例非常可观，基本上比东南制造业大省差不了太多，江苏规上工业在这一时期是15%左右。然而所谓利润空间都是政策堆起来的，大家的预期以及实际的情况都和陈涛讲的一样，我赚一笔补贴钱快去快回，不赚钱了我立马就走。2017年西门庆企业们还在阿拉尔加码，但18年利润率腰斩，大家马上就开始撤退了。到了2019年利润率再次腰斩，虽然有制造业整体大环境不好的因素，但所谓“大环境”在东南沿海和在边疆的下限是完全不同的，在江苏无非是15%跌倒12%，在兵团的环境下就是10%跌到2%。2019年一师所有规上工业的营业利润已经是负值了，在财政百般补救支下才勉强有了不到1个亿的正数的利润总额（相比之下2017年的利润总额超过35个亿），这引起了非常严重的离场潮 — — 2019一年间一师就减少了42个规上工业企业，同时外界企业的投资热情也迅速冷却掉了，表现为招商引资到位资金、尤其是二产到位资金暴跌。就如同作为买办阶级的陈董正确预测的那样，许多企业赚了钱发现形势不对，赶紧快去快回了。

撤资跑路这个事，私有资本是随便跑的，市场经济嘛，你能拿我怎样？一个典型的来一师投资的私营纺企他连厂房都用的是师里提供的，基本上可以说是无牵无挂；外来的国企也是可以跑的，从2017年到2019年一师确实失去了近一半的国有控股规上工业企业（45到26）；但本地的国资就只有烂在本地，不存在跑路这种选项，因为他已经是鄙视链最底端的接盘侠了。这个鄙视链反映在兵团的报表上，那就是一师工业企业总的所有者权益在暴跌，国资则是边注资接盘边扩大债务，资产和负债同时一路走高 — — 以所有者权益看一师的规上工业资产情况，相比2017年，2019年的私有资本已经减少了40个亿，国资则增加了10个亿（在国企数量从49个跌到27个的情况下）。在这一波狂飙突进之前，2015年时一师国资的资产负债率还是在56%这种很健康的水平，但到了2020年就飙升到了72.2%，远超国资委规定的预警线和重点监管线。

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是之前在想法里说过的阿拉尔市金鲁纺织公司。金鲁纺织在最初是由一师一团、十一团和一家山东民企合伙经营的，十一团出现金、垫付棉花款和劳动力（犯人），一团出土地厂房，山东企业家出设备并控股经营。在公司九年的经营中，十一团一次都没有得到它按照协议应得的分红，到2019年时，这家已经停止经营的公司资产7833万，负债1亿8222万，严重资不抵债。然而最终的结局是，经过走流程的破产清算和法拍流拍后，十一团国资委出钱注资，把占股比例从40%提高到了100%，山东企业家体面退出。这个故事里一团没拿到过分红，十一团当了接盘侠，一师财政大概也没有从这家公司获得什么收益，清算前它还欠税425万。

无赖吗？确实很无赖。然而总体上看，国资的表现只会更糟。民资跑路国资救场的意思是，本地产业的死亡只能被延缓，没法被逆转。田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是自发经济秩序的荒漠。老一代的本地资本要么在大牢里要么在慕尼黑，新一代的本地资本只能活在胚胎状态，能赚钱的就是一些内地来的西门庆企业。西门庆企业赚钱的能力强过国企，外来国企的赚钱能力强过本地国企，本地国企的赚钱能力又强过兵团国企。南部兵团国企是最扶不上墙的那坨烂泥。看看一师最大的国资企业青松建化（同时也是全兵团最大的水泥生产企业），相比同样是新疆国企的天山水泥（央企中建材子公司），青松的总资产是天山的73.3%，营收却只有天山的32.4%，净利润只有天山的7.2%。像青松建化这样的公司无论如何改制，永远都是一师国资委控制、一师官员领导，被牢牢控制在师市合一体制下的党政军企合一的企业。任何一个有经验的中国人都能看出来，指望这样一些企业兴旺发达反哺地方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2020年一师的非国有企业以国企40%的固定资产，创造了国企140%的营业收入。事实上如果国有企业靠得住，那么一师今天根本就不需要大费周章的找浙江台州对口支援引入民企 — — 一师此前自己建立纺织产业的尝试已经在1990s到2000s全部破产了（大光毛纺织厂、立新棉纺厂、银海纺织集团）。从任何一项经济效益指标来看 — — 总资产贡献率、成本费用利润率、全面劳动生产率、资产保值增值率，一师的国企都远远落后于私企。经过近几年的接盘后，现在一师的国有工业企业总利润已经连续两年（2019、2020）为负了。这些烂泥般的本地国资倒是有扎根边疆、扩大规模、服务拓殖的政治义务，但它们没有这样的能力。

归根结底，在一个不自然、不市场、不可持续的发展模式下，一师面临的问题是它根本没得选。兵团必须要办劳动密集型工业，因为它必须要聚拢移民人口、制造移民城市，这是他它经垂垂老矣却依然没有被母体剪断脐带的唯一理由。国企靠不上，兵团就必须依赖民营企业，于是很明智的找了浙江来对口支援。但去新疆的民企无一例外会变成赚官府钱的西门庆企业，因为正常的商业模式在这里赚不到钱。也就是说，兵团只能依赖西门庆企业来实现它们的历史使命。

然而这不过是饮鸠止渴而已。西门庆企业和兵团之间的联盟是一个缺乏坚实基础、只能在短期靠各取所需来维持的脆弱联盟。一个典型的在田西门庆企业的心路历程是这样的：首先我赚不到美国人的钱了，其次我也很难赚到五千公里外的包邮区消费市场的钱。我的定位是作为劳动密集产业，组织一批廉价的甘陕破产农民甚至是更廉价更不可说的劳动力去赚取产业链最上游的微薄利润；然而田并不是一块像越南孟加拉或者改开之初的东南沿海那样的处女地，这里的工业园是拿巨量债务、各种大专项和转移支付的海量资金砸出来的，物价堪比东部发达地区，正常来说我能从这些流水线工人自身身上榨取出来的利润相当有限 — — 远远比不上我能从一个孟加拉女工加美国客户的组合中榨取出来的利润，那到最后我赚谁的钱呢？当然就只能是赚政府的钱了。

这一方面指的是我能直接从政府身上拿到的好处，比如说免费的厂房、优惠的电价、赚了有税收优惠亏了有补贴，上文中已经提及了；另一方面政府花了大价钱维持出的秩序能够在我的生产活动中转化为实际的利润。比如说，一个甘肃农民如果是在广东给我踩缝纫机，我可能要给他发5000块钱，然后我还要给劳务中介1000块钱，因为我自己没法保证这个农民不从我的血汗工厂里跑路；但这个甘肃农民在兵团给我踩缝纫机，我只需要给他发3000块钱就够了（真实行情）。这听起来非常的不市场经济对吧，如果你是这个甘肃农民，你为什么不买张南下的火车票去广东踩缝纫机呢？因为兵团已经投入了大量真金白银做了胡萝卜加大棒的努力，让这个农民没法跑出去做选择 — — 兵团在2020年代依然用的是1970年代对待知青的那种做法，三年一次探亲假，来了就别想走了。这些甘肃人当年可都是自愿签下这样的卖身契的，因为兵团给了在原籍走投无路的他们楼房和补贴 — — 这些楼房和补贴解决了他们的生活成本问题，也就进一步压低了企业雇佣他们的成本。这个逻辑用在本地人身上也是一样的，本地人为什么能拿着一笔极低的收入在你的工业园离踩缝纫机而且永远不会跑掉？因为维持这种秩序的成本已经由暴力机关，也就是由财政承担了。而兵团的干部对此也是无所谓的，因为他自己一点也不需要考虑兵团的财政自给能力，钱是吴粤来的，但只要经我自己的手花出去，政绩就是我自己的。

所以维系这个联盟的是这样一种互利关系：企业创造工作岗位，有了工作岗位才能安置移民，移民增加了兵团才能完成它的使命，能完成使命兵团才有向上要钱的资格，钱再通过上述方式变成企业的利润。企业和兵团之间不存在谁占便宜的问题，他们的共同利益就是榨取内地的钱粮，一个产出利润，一个产出政绩。这整个过程是和一个健康的市场经济秩序没有半毛钱关系的。继续加大人口和工业扩张的规模，就等于加剧本地财政的破产程度；但停止财政放血就又意味着资本的回流和人口上限的下降，这个过程已经肉眼可见了。一旦有一天失去吴粤钱粮的支撑，现有的产业和人口盘子是无论如何维持不住的。要我说这就是兵团的伟大之处了，嗯生生把内陆拓殖变成了火星基地一样的存在。这么拉的settler colonialism还能上哪找呢？

利润与效益的腰斩、国企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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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账贴，一师的工业、国企、财政与西门庆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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